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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年



后来再想起来,那也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一、

他们在离河畔最远的那条巷子里相遇,这座城有着太多的雨水,从青瓦上淅淅沥沥的落下来,白色的墙面上总是攀满碧绿的苔藓,而这些植物死去后会留下一些黑色如同树影般的痕迹。

黄少天踏着脚下泥泞的青石板,撑着伞走的极慢。他年轻时受过伤,腿脚不好。

巷子深处的角落里蜷着一只黑猫。他很脏,似乎连肚底的绒毛都纠缠到了一起。黑猫瘦得皮包骨头,从他蓬松而毫无光泽的尾部能看出这是一只并不年轻的猫。他的左前肢也折了,突兀的肿胀着,只神态倒是一派的懒散。

黄少天蹲下身相当困难,便只是慢慢俯身一斜伞为他挡去风雨,再将手中半碗猫饭放下。他将伞留给黑猫,离开的背影里沁满了雨水。黑猫用翠绿的眼睛看着他,直到他隐没在更深的地方,才低下头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地方。

再遇见那只黑猫是在街口那家嘈杂的面馆。立冬以后温度下降的极快,而南方的冬几乎都带着某种寒冷的湿意。

黄少天在每一个下雨的夜晚都难以入睡,他的骨骼畏极了那种湿冷。而温暖的食物能够帮助身体保存能量,那种热意足够暖透他的掌心和脸颊。

面馆主人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小姑娘不到十岁,刚比桌子高出一个头,却总是帮助父母收拾客人用过后的碗筷汤水,认为父亲大锅里那些朴素的面条是世间最美好的食物。

黑猫无声无息的从店口窜进来,他的前肢并没有留下什么病根,跳跃的姿态依然轻盈矫健。他嗅过每一张桌子的脚,然后挑拣一些客人落下的碎肉吃掉。

没有哪一位餐饮店的老板喜欢流浪的猫,小姑娘似乎听过父母的话,伸腿向黑猫踢去,刚好踹在他柔软的小腹上。

黑猫吃痛往后跳开,他并没有发出声音,似乎是习惯了一般只是跑远些继续低头吃地上残留的碎肉。

小姑娘追着他撵,再踢过去却踢在了黄少天的手心里。老人的手掌满是沟壑和厚茧,皮肤松弛带着些干燥的皮屑,被小姑娘的鞋底蹭得污脏,却在一片水汽氤氲中抬起眼帘,轻轻拎着黑猫的后颈将他抱在怀里。

黄少天笑起来,对小姑娘说,小猫饿了,不要踢他。女孩子要温柔善良,以后才能寻个好人家。

他叨叨絮絮的说了许多,小姑娘后来跑开了,他便用依然有些脏的手去摩挲黑猫的头顶。

黑猫懒懒的眯起眼睛,在他怀里打了个滚。

黄少天抱着怀里那只懒猫回他独居的家。


二、

这是一栋安置退伍军人的老旧居民楼,低矮而古朴,黄少天从战场上下来便长居于此。而那些砖红色的楼壁早已褪去鲜亮的色泽,老旧窗户里爬出的幼嫩藤蔓足以覆过每一处向阳的楼台。

都说老猫不亲人,但是黑猫却相当粘黄少天。他甚至乖乖让黄少天帮他洗干净全身脏得纠结成团的长毛,成天就伏趴在他膝头打盹。

黄少天对骨伤很有研究,他在为黑猫洗澡时发现他的前爪有错位的骨骼,便总是喜欢摊开手掌逗黑猫抬起爪子。

黑猫非常不乐意配合这种幼稚的行为,他抬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黄少天,却竟然在老人浑浊的眼眸里看见一丝顽皮的神色。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将爪子放在了他的手掌中。

很少有人会来打扰他们,黄少天的吃食相当粗糙,常常用热茶泡软一碗隔夜饭,就着一小碟腌菜吃下肚。

他喜欢用硬玉刻章,但他的手却总是发抖,黑猫趴伏在他膝上时曾不止一次见他因为颤抖的手而用小小的刻刀弄伤自己。只是他身体里那些血液似乎也干涸了,几乎流不出来,只会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偶尔黄少天出门归家,黑猫便会慢慢走过去,蹲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直到他朝自己张开双臂才一跃到他怀里。

黄少天狭窄的屋子里有一个带玻璃的木柜,里面摆满各种代表战功的勋章,除此之外还有一支细长的烟枪。

它是用某种过漆的木制的,烟嘴处有一块金属,整支烟枪看上去相当光滑,应当是被人时常把玩而呈现出的光泽,只是在尾部刻着一个模糊的叶字。

木柜底部收着几本厚厚的旧相册,闲来无事黄少天会搂着黑猫翻翻它们。

他年轻时便爱说话,老来少有人看望他,便对着一只猫都能碎碎地说下去。

“这家伙,叫做叶修,从小就和我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黄少天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对黑猫说些温柔抱怨的话:“我小时候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撵,大院里有一片沙地,从早到晚都有孩子在那里玩,他嫌我烦便欺负我年纪小好骗,和别的男孩玩却晾我在一边儿,总说过一会儿再陪我玩。”

“后来有别的男孩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那家伙无论在做什么都会立即停下来,然后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的,要和我玩必须经过他的同意。”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挠挠黑猫的下巴,说叶修那样过分的家伙,自己却总是不会讨厌他。

“其实他比我更喜欢猫,但他很早就学会吸烟,身上指尖总是有一股凉凉的烟草味道,捡来的小猫从来都不愿和他亲近。但是它们却总像你一样爱粘着我。”黄少天用手指去点黑猫湿漉漉的鼻头:“他总说我是个招猫喜欢的,幸运的人。”

“他说如果有幸再有来世,就宁愿当一只猫,每天吃吃睡睡,躺在喜欢的人膝上打滚。”

黑猫懒懒听着,偶尔抖抖自己的耳朵,然后在黄少天膝盖上滚了一圈用下巴去磨蹭他。

“后来我们再大些,我去念了军校,而他读了医科。但阴差阳错的竟是他比我更早穿上军装。我只知道我们这一批新兵是要上前线的,却不知为何他也申请去前线当军医。”

“再后来……”

黄少天似乎被喉咙里的那阵干涩截了话头,黑猫抬着下巴把头搁在相册上,而久久停留的那页相册上却只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那人侧头垂眸,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黄少天轻轻抚摸着黑猫的耳朵,问他为何流浪到此处。

而他却非是在流浪,黑猫在他怀里找了个好位子蜷缩着,他来找他的少天。

我从战场一路南下,我知你仍在待我归家。


三、

没有哪个血气方刚的儿郎能够容忍敌人的铁骑肆意践踏自己脚下这片被称作母亲的土地。

硝烟与战火里消泯的从来不止是伟人的脸庞,通向胜利的道路两旁,满是铁与血铸成的矛戟剑鞘。

被流离的战火分隔的两人,终是相遇在同一片战场。

黄少天是被叶修冒着敌方尚未平息的炮火冲上前线,不顾一切将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黄少天断了几根肋骨和腿,被爆炸引起的巨大冲击力撞出去,满头满脸都是血,倒在战士的尸骨里不醒人事。

叶修从他撕裂的胸腔里夹出无数块弹片,他在战场上整整待了三年,本以为不会再畏惧任何死亡,却在为他做完手术以后无法遏制手指的颤抖。

只是等到后来黄少天醒过来的时候,叶修早已将那些动摇的情绪收敛起来,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吊儿郎当的半倚在临时医疗处破破烂烂的门框上,轻佻的说些话去撩拨床上那个暂时说不出话只能冲他干瞪眼的人。

后来黄少天伤快好时常常坐在床边望向不远处的战场,那时残阳西下,巨大的炮口上却还停留着小鸟梳理羽毛的影子。

叶修走进来给他换药时,黄少天突然呆呆问他,说战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说之前有一次被敌人堵到了山顶,到晚上战士们互相搭着肩,在篝火前唱了一夜战歌。他们之中有的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的还没满十八,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提起故乡,哪怕思念多么沉重,都只能生生吞下腹。他们能够毫不犹豫的流血,用身体去堵敌人的炮口,却从来不敢哭。

黄少天在叶修的臂弯里闭上眼,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洒下一张柔软的网。

他说,他们都死了,那晚飘了一夜的战歌,无时无刻不在他脑中响。

叶修像小时候那样抚摸他的头,他说自己不会死,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便不妨陪他一生一世。

但是后来敌方一颗炸弹破了叶修的誓言。

黄少天从前线连滚带爬的冲回来,徒手在废墟里寻他,人们常说十指连心,他十个指甲盖都翻了,却像是不知痛。最后他用自己的大衣裹着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抱着他四处求人看看他的伤。

每个军医都对黄少天摇头,他将抱着他,嘴里不断说着话,似乎是想哄哄他,让他睁开眼睛。

但后来他却住了嘴,像是不会说话了一般,愣愣地坐了一夜。黎明时只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我都不烦你了,你怎么还不醒。

你这个大骗子。

他是医者,却也是战士。而死在战场上的战士,便是英雄。

黄少天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棺木,叶修身上裹着代表国家的旗帜,崭新的鲜亮布料下面是一具染血的身体。

他把他慢慢放进去,将一朵雪白的鸽子花放在他胸前。白鸽代表和平,如今却再也无法换来他下半生的平安喜乐。

黄少天曲起左臂按住腰间,右手慢慢的从鞘中抽出自己的军刀,然后一刃劈开天空中那些久聚不散的黑云。

他站在高台上,身后是集结的大军,他的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熔岩和月光,却只轻轻一句:

出征。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孩童,没有他就难以做到任何事。他早已长大,并在失去他以后,比谁都更坚强。

你的祖国我来替你守,你的荣耀我来替你扛。

你便是,放心的走。


四、

黑猫和黄少天生活依然融洽,他们几乎不出门,黄少天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只是醒着精神便很好,总是抱着旧相册说些趣事给黑猫听。

“以前我受过一次很重的伤,上半身缠着绷带不能穿衣服,总是有小护士趁着换药偷偷摸我,后来那家伙知道以后就说医疗处就那么几个姑娘,好白菜不能被猪拱了,然后他就不肯让小护士来给我换药,你说他是不是特别过分?”

黑猫打了个哈欠,他吃醋了,少天。

“受伤也不能洗澡,天气特别好他会把我叫到院子里帮我洗头发,一边洗一边还要嫌我臭,特别烦。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好,我就睡着了,醒过来一睁眼竟然看到那家伙惊慌的样子,不知道趁我睡着干了什么坏事。”

黑猫在他膝上一滚,他偷偷吻了你,少天。

“还有一件特别羞的事,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晚上我的伤口疼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转过脸就刚好看到月光照在那家伙脸上,把他照的特别好看。我就悄悄凑过去看他,偷偷的说了喜欢他,不过还好他睡着了。”

黑猫抬起眼睛去看他,胡子抖了抖像是在拼命忍住笑,他担心你,在装睡。

笨蛋。

只是到了晚上黄少天偶尔睡着以后便会沉默着流泪,泪水从眼角慢慢滑下来,一直落到花白的头发里。

黑猫不知道黄少天是睡着了或只是闭著眼无声地哭泣,只是偶尔会听到他轻声的说,骗子。

黑猫蹭过去用毛绒绒的爪子碰他的脸,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咪呜声音。

没有骗你,我在。

黄少天总是坐在躺椅上抱着他的猫,木质摩擦发出些宁静的声响。黑猫蜷在他的膝头,听他哼着一些不成语调的歌谣,像是在触碰记忆里那些忆不起的海誓山盟。

我还仍然爱你。

黑猫只是趴着抖抖耳朵。

我也非常爱你。

那时阳光洒满整间书房,将他的侧脸照的温暖而柔软。

黄少天却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相册,任由它慢慢的从怀中滑落。黑猫依然偎着他,他猜想他一定依然觉得全身温热。

他突然就想起来黄少天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模样,那件沾满鲜血和炮火气息的衣服穿在黄少天身上似乎少了那些代表死亡的东西,反而充满生机。

但后来他的背到底也佝偻了,而最痛不过英雄迟暮。

他却永远都记得,新入伍的少年骑着骏马,侧着脸对自己笑,阳光都会忍不住去吻他闪闪发光的笑容。

黑猫把自己蜷进黄少天慢慢僵硬却尚还存有一丝热度的臂弯里。

这样到底也算陪了你一生一世吧。

他如此想着,便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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